小庄

只是一个普通人

【深呼晰21:49】亲爱的不要回到我身旁

 

短打。关键词文末。

  




当我从风雪中摸索出来,最先碰到的就是他的歌声,这是我便知道:我已到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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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一年我在北部边境线跟着马队运送日用品和药品。穿过边境是一片雪原,在风雪里穿行大概三十分钟能到达一片山间洼地,一片萧瑟的树林中的村庄,这就是一个避风处。我每次跟着马队走,左右都是一些矮脚马,毛发长长地垂下来,湿哒哒的,梳不通顺。马都被风吹得抬不起头来,人也一样。

我们通常在村子里停留三天,然后带着生活用品换来的兽皮等货物回到边境线以南。每半个月走一次,冬天则改成一个月走一次,走得最远也不会超过村庄背后的山脉,因为容易被人发现。

我们的走货不是正当的,但没人知道。我住在鸡冠最北端的村子,冬季坐拥极夜,整个村庄也就百十来号人,一个二十人左右的马队间或消失,这在当地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。人随地来,和天走。即使真的失落了,魂归天地也是不得不接受的归宿。

我的父亲曾经是马队的领头,后来则是我的小叔,而如今我也在队里了。最开始的几个月,我帮着把大块的肉、兽皮卸下来,在地上堆成座山,再坐上一天的车到哈尔滨,把它们都卖出去。哈尔滨太大了,人也多,我不习惯,后来就很少再去那边。

 

我跟着马队走了大概半年多,在那边认识了个孩子。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,第一个跑出来迎接我,戴着他的大毡帽,遮住额头,鼻头眼睛冻得通红,唱歌像驼铃。他们讲的话我听不懂,唱歌也是,只能听个热闹。而当我从风雪中摸索出来,最先碰到的就是他的歌声,这时我便知道:我已到达。

他个子小小的,卸不下货,但也跟着跑。我跟他已经比较熟识,我就说,你慢些,别摔着。这句话我专门和人学过,能勉强说出来,他回过身来看着我笑笑,说了一句话。我听不懂,但这话像咒语,他每次见到我都会说它。我几次想记下,再找人问出意思,但他说得太快,又轻,我没办法。

晚间风雪下下来了,风卷着雪粒子像刀刃,货物卸下来后,他拖着我往帐篷里走。所有人都被安置在一个大帐篷里,点了火,吃肉喝酒,还比较暖和。他从自己的帐子里钻出来缩到我身边,眼睛看着火星像波涛跳跃的河。他轻轻地唱着歌,我太困倦了,听歌如同催眠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,梦里都是家乡的一条江,长长的,有蓝色的波浪,我就在江上飘荡。

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腿上,外面都是风雪的呼啸声,他在用手轻柔地拨我一头乱糟糟的头发。

我想他也听不懂我说话,就握住他的手,问他:你打哪儿来?家里几口人?你多大?排第几?有欢喜的人没?长啥样?我一通说下去,他一律不做声,只是笑着看我,害羞,但不胆怯。我们队里原是有个翻译的,但这半年他南下去找活了,这时就显出语言不通的毛病来,因为他走后的每个月我们都在这里大眼瞪小眼,鸡同鸭讲。我连同这个孩子说话都不能够,只好也看着他笑,观察他的一举一动。

他这时正眨着眼睛看我,眼睛亮晶晶的,不说话。我就把他拉到和我一起并排躺着,摸摸他的头,再把手伸到他亮敞敞的眼睛上,做出一个下拉的姿势,对他说,睡吧。

 

几天后我回到村子和小叔聊起这个孩子。他大为惊讶,抽着卷烟说,他原是十八岁了,你不知道?我说,这怎么能看得出来,他是不是发育不良。小叔说,他爸在莫斯科做事,他妈是汉族人私奔过去的,生了他就死了,东一家西一家带起来,能长大不错了。我说,这孩子的爹太不是东西。小叔就瞥了我一眼说,怎么,你要去给他当爹啊。

当爹倒是不必,我也不过二十出头,但后来就记挂着给他带点花。我侄儿看到了,满屋子跑着说,王晰要去勾搭苏联姑娘啦,王晰要去勾搭苏联姑娘啦。我把他揍了一顿,他再不敢惹事,但我由此彻底地陷入思考。

我思考的内容是,我原本是不必带花的,花在冬天是稀罕玩意儿,但在其他时候也不值一提。他们那里也长花,只是形态样式不一样,但毕竟还是属于花。那我何必又给他带花?

但事实证明思考毫无益处,因为我最后还是带了花,他收过花的时候也比我想象得还要高兴许多。他把花捧回自己的帐子,再跳出来看我们卸货,一直抿着嘴笑。我们后来进屋去吃饭,饭后他在火边开始唱歌,领队的喝多了,和一些姑娘小伙子跳舞,人群歪七扭八,有人也来拉我。小叔说,王晰你来一个!我说我不来,你看你们都醉成啥样了,我清醒一点,给你们收尸。这时他在我身边继续唱歌,大约是在笑的,火光映在他面上舞蹈,于是我酒劲上头,我说,我就算要跳,那也是要和他跳!说这话的时候我指着他,他吓了一跳,歌声停下来,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人群突然有些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又看着他,又看着我。半晌小叔笑起来,说,那你跳啊。

我拉着他站起来的时候他没有预料,绊手绊脚,差点踩到衣服宽大的下摆。余下的人们拨起琴弦,音乐摇摆,人们在火边旋转,我就低下头看着他笑,他一言不发,但眼睛牢牢盯住我,于是我发现我真是格外喜欢看他的眼睛,明亮清澈,又大概是听了故事的原因,他的眼睛总让我幻想出他的母亲,一个素昧平生,飞蛾扑火的女子。

 

有一天我走货过去,他刚好出去了,不在。其实也是因为那天临时更改了日期,没有按照约定的来。我们卸货,其他人都进帐子去了,但我停在帐篷前,因为我听见了歌声。袅袅升起的歌声,割开风雪向我走来。

我往山那边走,在左右的风雪里看见了走回来的他。抱着很多柴火,无拘无束无畏无惧地唱着歌。我第一次发现他身后的林子中长满了桦树。我便对着他招手说,快走快走,又想到他不会听懂,就跑几步迎上他。

他看见我,有些惊讶,他放下那些大小不一的枝干伸出手来摸我,然后笑起来,仿佛在说,你是真的。我摸他的头,感受他有些冷淡的体温,就把他往怀里带了一带,他的脸还是冻得通红,眼睛却在闪闪发光。那一瞬间我甚至想同他永远站在这里。

 

我们步行回去,帐子外也有几课白桦。以前我没发现这里有这么多桦树。我在摘一些菜,这大白菜还是我带来的,他们这里根本也没法种出来。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折腾手里的菜,他则在我身边坐着,望着迷蒙的远处,唱一些非常悠远的歌,仿佛一种仪式的曲调。我从前也见过他为生病的孩子这样歌唱。他面容肃穆,仿佛仍存有一种渴求,这样的渴求同生病的孩子祈求健康是一样的,是生存的本能。

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唱歌,除了歌声,一切都太安静了,其实他不是个一直这么安静的孩子,我这样猜测,因为我见过他和族里的其他人嬉笑打闹,只是对于我们而言,语言阻隔了我们,使我们互相不懂得。但他会唱歌,而我凝望他,这仿佛就不再是一个问题。

我把菜摘完,送进去,再出来的时候他停止歌唱,站起来冲我扬起手比了一个大圈,似乎要把世界都包进来。他像一株小桦树,天与地的沟通者,就这样指指天地,再指指我,最后摆了摆手。

这是他第一次试图要与我交流。我就说,你是希望我看懂呢,还是看不懂呢?但他只是笑,风灌下来,白桦树哗啦啦唱着歌,他又轻声说了一遍那句我从来记不住的话。

我略仰着头,仿佛能看到无形的注视,飘在天际的,破釜沉舟的,不管不顾的。像他的母亲,也像他。他们说我不属于这里,放我转身,但正迎面向我跑来。

 

八月份的时候我开始学他们的语言,原因是之前离开村子的翻译终于回来了。他找活不顺利。他教我发音,我很快能念出他教给我的一些词,写一些简单的句子。我问他“爱”怎么说,他不肯告我,说我学了就要去勾搭人家的女子,我嬉皮笑脸,最后还是缠着他学了,在纸上一遍一遍写,一遍一遍念。

日子过到九月,一天我爸突然找我,那时我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,他把我拉到一边说,最近先不要去走货了。我问他为什么,他沉着脸,说,北国变天了。

北国变天了,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意思。我据理力争说,但我们本来走得也不远。父亲一言不发地走掉,他的沉默很沉重,像一块结冰的石头。我跑出门去找小叔。

小叔在吸烟,见我来,给我挪个位置。他吸完烟才说,解体啦。

我说,谁解体?我想到刚才我爸的话,我说,苏联?

小叔不置可否,说,你爸找我聊,最近就还是不要走货了。

我说,不走货也行,让我过去找个人。

小叔就慢条斯理说,王晰,你再想想清楚。不要着急,慢慢想。

 

我找侄子帮我带信给他。信是找翻译纠过的,他说,你这些词用得太过头了,我就说,过头好。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很过头的。我仿佛很有预见性的让侄子多带点东西过去,他多牵了一匹马,走之前他问我,你怕了吗。我说,我有什么可怕的,他带着端详似的表情看我说,你就是觉得人家走不了,会一直在那里等你,但也怕人家走不了,一直等你。我说你不要乱说,他再走还能走到哪里去。我侄子就说,可别太高看自己啊王晰,天上地下,总有些人是没有一个归宿的。我说你放屁,然后掉头就走。我在拒绝一些什么呢,我想不清楚。

我坐车去哈尔滨,倒了三班车,跑了好几个地方,问过了怎样带外国人回来住。我说他是汉族人,但没户口,说他娘死了爹不带,说他是我弟弟也算半个家人,说苏联现在解体俄罗斯要整顿边境,说他前途未卜带他回来住至少可以活下来。人听我絮絮叨叨一顿念后只问我一句:那这个同志,他自己也愿意的吗?

他自己也愿意的吗?我本应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。但我没有。我像被自己打倒了一样站在那里,嘴里一直喃喃着这个问题,不能回答,不敢回答。

 

我在家里闷了两个月,不敢去找他。这期间我疯狂浏览新闻,但没有收到任何他的音信,马队也不再走货了。后来十二月冰封的一天,我娘来找我,带给我一封信。她说,不知道怎么搞的,在门板后捡到的这个信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寄来的!我接过来看,是他的语言,这时我已能读懂一些只言片语,我就把信拆开,一大片信纸上简单的,只有两句话。

 

“我们将要北上,不再回来。

“亲爱的不要回到我身旁。”

 

我试着念出最后一句话,又轻,又快,就像他无数次对我说的那样。

我就拿手擦擦脸,再念了一遍。

 

 

我带着马在风雪里走的时候,风卷着雪粒子如同刀锋割我的脸。马低着头无声无息地走着,脚落在雪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
我在风雪里抬起头,不太能看得清方向,只似乎看到有许多人带着帐篷、干粮和马,他们向北走去,风雪交加,但不停地走去,好像是要走回树藏在泥土里的根部,或是河流遥远的源头。他们一言不发,走得极其缓慢,仿佛永生也无法到达,但在我耳边一直有片歌声,一直回荡,我就猜想那也是我的根源,同宗同族,穿山越岭,最后把人系在一起。

 

 

FIN

关键词:迎刃 @渡狼 

半个达尼亚听后感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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